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咲太在给人洁净感的白色病房门前敲两次门。
「是,请进。」
房内传出翔子开朗的回应。
「是我……梓川。」
上次……应该说昨天,翔子刚好在换衣服,咲太活用这个经验,再度确认以防万一。从经验中学习才是正派的做人方法。
「啊,咲太先生!没问题!我有穿!」
翔子充满活力的回应听起来像不久前流行的裸体谐星的台词,但应该只是巧合吧。
这次咲太真的开门一看,翔子今天也坐在床上。手上拿著漫画,看得到粉红色的书名,应该是少女漫画。
「……」
翔子投以纯真的笑容,咲太顿时想不到该说什么。大概是多心吧,翔子看起来比昨天还娇小。明明只经过二十四小时,却似乎瘦了一点。
「咲太先生?」
「啊,没事……打扰到你了吗?」
咲太看向漫画,同时坐在床边的圆凳上。
「不,我从昨天就一直在等这一刻。」
翔子阖上漫画放在边桌上。书名下方的作者姓名是「椎名真白」。似曾相识的名字。上个月举办校庆时,在校内迷路的二十多岁漂亮大姊姊就叫这个名字。是同名同姓吗?还是那位大姊姊其实是漫画家?哎,怎样都没差就是了……
「来,这是伴手礼。」
咲太将手提的纸袋递给翔子。翔子老实地收下,但是表情透露出疑问。
「伴手礼?」
她大大地歪过脑袋。
「我刚从金泽回来。」
「咦?咲太先生,您昨天傍晚在医院吧?来探视我对吧?」
「在那之后,我搭上新干线末班车,今天上午从那边回来。」
而且刚刚才抵达藤泽,在回家之前先来探视翔子。
咲太打了一个呵欠。既然要跷课,就花点时间观光再回来吧……这个贪心的念头是败笔。「难得来到金泽,至少逛逛兼六园、东茶屋街以及武家宅邸遗迹再回去吧?」麻衣这么建议,咲太就照做了。为了省钱而走路没搭公车应该是疲劳的原因。雪景恰到好处,十分有看头,不枉费特地跑这一趟。
「咲太先生果然是大人耶。」
「哎,因为是麻衣小姐的生日……呼啊~~」
咲太再打一个呵欠。虽然在回程的新干线上多少睡了一下,但两小时左右的睡眠不够。
「感觉好棒。」
「没你想的那么好啦。」
实际上,看翔子感动会有种罪恶感。如果咲太真的是干练成熟的好男人,应该一开始就查明麻衣的生日,也不会在见面地点向女友借回程的电车钱。连住的地方都是请别人准备……费用也是麻衣帮忙出的。
以结果来说,咲太在各方面都造成别人的困扰。送给翔子的伴手礼也是因为借来的电车钱还有剩才买的,领到打工薪水之后得赶快还钱。
「我可以看吗?」
翔子一边说一边看向伴手礼纸袋里的东西。
「当然。」
「好期待喔。」
翔子眼神闪闪发亮,取出内容物。
首先拿出来的是细长的盒子。兔子造型的蒸豆沙包,麻衣先前买的伴手礼。当时大翔子吃得津津有味,所以这次也买了小翔子的份。
另一个是圆筒状的东西……印象中最近会看到粉领族随身携带的不锈钢瓶。
「里面有东西?」
看来是以拿在手上的重量得知的。
「打开看看吧。」
「好的。」
翔子有些慎重地打开瓶盖。
「这是……?」
里面是翔子也知道的东西,但她像是第一次看到般愣住。毕竟在这个区域必须再冷一点才看得见,而且一年看不到多少次。
「雪?」
翔子以手指轻触之后惊叫。
是的,不锈钢瓶里的东西是雪。
昨晚开始下的雪就这么一直下到天亮,咲太醒来的时候,金泽街景已经染成雪白。
在车站的伴手礼商店,咲太发现金泽限定贩售的描绘了卯辰山剪影的不锈钢瓶,想到可以用这个瓶子装雪带回来。顺带一提,卯辰山是咲太和麻衣去看夜景的那座山。
「好冰!」
翔子一边尖叫一边将雪倒在手心,开心地以双手捏成雪球。
看来雪意外地保存到现在。
「下了很多雪吗?」
「早上大概积了十五公分吧。」
「好厉害。这边明明完全没下……」
翔子看向窗外。双眼所见是清澈晴朗的蓝天,具备透明感,充满冬季气息的冬季天空。
「毕竟今年还不是很冷,要到圣诞节那时才会下。」
「圣诞节啊……要是能再去看一次就好了。」
注视南方天空的翔子脸庞追寻著回忆里的模样。
「嗯?」
「啊,我是说江之岛的灯饰。去年,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看……很美喔,闪闪发亮,总觉得像是梦里的世界!」
翔子探出上半身说明,想让咲太知道当时的光景有多美妙。
「咲太先生没看过吗?」
「只有远远看过。」
宛如灯塔矗立在江之岛的瞭望塔「海烛」,咲太知道大概会从这个时期开始点灯。在太阳早早下山的这个季节,只要放学后绕到物理实验室多待一下,户外就一片漆黑,光是搭乘回程电车,江之岛灯饰的光辉就会自然映入眼帘。
「如果一个人去看那个,就是惩罚游戏了。」
圣诞夜尤其是地狱吧。肯定满满都是情侣。
「咲太先生不是有麻衣小姐吗?」
「她说还不确定那时候的工作排程。」
可以的话想共度那一天,但只有这一点无可奈何,因为麻衣是当红女星「樱岛麻衣」。
「麻衣小姐好忙耶。」
「光明正大在外面约会很显眼也是问题。不过难得住在这附近,真想就近欣赏一次。」
「既……既然这样,要不要跟我去?」
「跟你?」
「圣……圣诞节以外的日子就好。然后,也邀请理央小姐、花枫小姐、和香小姐,大家一起去……」
翔子脸蛋愈来愈红,相对的,声音愈来愈小。
「说得也是。就这么办吧。」
「咦?可以吗?」
脸上骤然绽放笑容的花朵。
「等你出院,就办一场出游庆祝吧。」
「好,期待这一天!」
翔子露出甜美的微笑。
「啊,对了,咲太先生。」
「嗯?」
「关于昨天的这个……」
翔子将剩下的雪装回不锈钢瓶,拿毛巾擦乾手,然后在咲太面前摊开熟悉的纸张。
是昨天也拿给咲太看过,写下翔子「未来规划」的纸。
到现在栏位也几乎空白的纸……
「……这个吗?」
「就是这个。」
不用说明,咲太视线落在纸上的瞬间就知道翔子想说什么。这个大家来找碴的游戏简单得应该任何人都一看就会发现。
「变多了。」
「是的,变多了。」
昨天看到的时候,只写到高中生的项目,往下的栏位都是空白。这是可以确定的。但现在多写了一些后续。
──读大学。
──和真命天子重逢。
──下定决心表白!
追加了这三行。
笔迹没有差异。说来神奇,也不像是追加的。宛如一开始就写在上面,融入质感有些老旧的这张纸。
但是比起这个,追加的内容更令咲太在意。
咲太心里有底。
和大翔子重逢。
不只如此,翔子还这么说过。
──因为,我喜欢咲太小弟。
至少从这两点来看,可以认定和大翔子的行动有关。逐渐符合理央的预测。「翔子小姐」出现的原因,是要帮「牧之原小妹」写下那天没写的未来规划。咲太两年前遇见的女高中生「翔子小姐」因为高中生的栏位被填上了,所以消失了。这么想就大多可以接受。
然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次的思春期症候群或许必须透过女大学生翔子填满「大学生」的栏位才能解决。
这么一来,翔子原本想写的内容果然就成为问题。
如果愿望只到同居,现状已经是这种感觉,所以或许勉强算是完成,但后续的结婚……咲太终究做不到。
「咲太先生?」
翔子从下方观察沉默的咲太。
「我再找双叶商量看看。」
「好的,谢谢您。」
无忧无虑的笑容。翔子面对这个神奇的状况,应该也会感到不安;面对自己的疾病,应该也会感到恐惧。但她不会在咲太面前表露这种情感。不想害大家担心,不想害咲太担心。应该是这个想法使她用力踩了煞车。
而且,这记煞车产生明显的扭曲,名为「思春期症候群」的扭曲。
空虚的是即使知道这种事,咲太也没有治本的手段。
咲太无法治好疾病。
说出来就是如此单纯的事实,却让咲太的胸口中央感到空虚。
后来,咲太和翔子一起吃兔子造型的蒸豆沙包,过了下午四点说声「我还会再来」便离开了病房。
差不多该去接花枫了。花枫今天出院。
咲太走到电梯前面,表示电梯抵达的铃声响起,电梯门开启,走出一名女性,年纪大概在三十五到三十九之间。是翔子的母亲。
「啊,梓川小弟。」
咲太鞠躬致意。
「抱歉打扰了。」
「谢谢你为了翔子过来。」
「不,这完全不算什么。」
「她昨天说『咲太先生来了』,开心得不得了。明明一开始还要我别提到她住院的事……啊,电梯。」
电梯门差点关上,连忙按下按键阻止。
「我会再过来。」
不能一直占著电梯,所以咲太简短回应之后进入电梯。
「好,我想那孩子也会很高兴的。谢谢。」
电梯门缓缓关闭。从门缝看见的翔子母亲表情似乎在瞬间蒙上阴影,但咲太还来不及确认,电梯门就完全关闭。
只载了咲太的电梯发出运转声启动。
「或许不太乐观……」
咲太靠在墙边,脱口说出他对翔子病情的模糊不安。
来到花枫的病房一看,室内已经清理乾净。
替换衣物以及咲太拿给她打发时间的小说已经收进看起来很耐用的纸袋与托特包。病床的床单被收走,格外杀风景。直到昨天都感受到体温的室内,如今没有温暖。
「哥哥,你好慢喔~~」
「我是准时到吧?」
如果是正常上完课再来医院,大致是这个时间。
「爸爸呢?」
出院手续与缴费必须由大人办理,所以花枫出院的今天,预定和下午早早下班的父亲在这里会合。
「爸爸早上就来了喔,也帮忙办好手续了。」
「嗯?是吗?」
「爸爸说他上午的行程临时延到下午了。」
「你可以先跟我说一声嘛。」
「我想先说一声,所以今天早上用爸爸的手机打了电话给哥哥啊……」
像是看到脏东西的视线刺向咲太。
原因能以刚才的这句话说明。花枫说「打了电话」。
打给谁?
打给咲太。
而且咲太没有智慧型或传统手机,所以「打电话给咲太」就是打电话回家;现在住著一个女大学生姊姊的那个家;即使吩咐「请不要接电话」,翔子也会二话不说接电话的那个家……
「当时有人接电话?」
从妹妹的反应已经可以得出答案,但咲太还是抱著一丝希望姑且问一下。
「一个女生接的。」
即使早就知道,但实际听到终究还是紧张了一下。
「真的吗?」
「真的啦~~我真的吓了一跳。」
花枫鼓起脸颊抗议。
「哎,既然这样就可以长话短说了。现在有个大姊姊住在我们家。请知悉。」
「莫名其妙啦~~」
「世间的常识在这两年变了。这种程度是稀松平常。」
「变态成变态的只有哥哥啦,一定是这样。」
「青春期的男生在这个时期都会变成变态喔。」
「可……可是哥哥,你……你有女朋友吧?」
花枫增强抗议的力道,像是想见识咲太会如何反击。
「不用担心,没事的。」
「什么没事?」
「这个女朋友也说今天起要住在我们家。」
咲太如此回嘴,像是想见识花枫会如何反击。为什么在我妹出院的日子讲这种事?咲太内心的疑问不断加深,但是既然变成这样也没办法,只能想办法让花枫死心。
「啊?」
花枫睁大双眼,呆呆张著嘴。
「你模仿快死掉的金鱼还是这么像耶。」
「我没模仿过那种东西啦~~话说,哥……哥哥,你刚才说什么?」
「你模仿快死掉的……」
「前一句啦!」
「『这个女朋友也说今天起要住在我们家』这句?」
女朋友……也就是麻衣说「拍完电影立刻回来」。如果电影按照预定计画拍完,她现在差不多要离开金泽了。
「……」
花枫再度张嘴僵住。
「莫名其妙啦……」
好不容易挤出的是这句话。
「所以,现在我们家住了一个女大学生姊姊,而且我的女友今天起也会住进来。说起来很简单吧?」
「要接受这种荒唐的现实很难啦!这是怎样?这到底是怎样?」
「冷静一点,不然伤身体。」
「哥哥再稍微慌张一点好吗?」
「这我已经腻了。」
那天晚上……不对,只是前天晚上的事,从麻衣撞见翔子的那一瞬间开始,咲太就一直焦急、慌张,内心忙得不可开交。必须在这里找个妥协点休息,否则连咲太也会撑不住。
「花枫。」
「什么事?」
「死心吧。这是现实。」
「……唔,嗯,知道了。我会努力。」
「好,就是这股志气。」
妹妹具备这种弹性思维,真是帮了大忙。
「不过,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关于哥哥女朋友的事。」
「啊~~」
花枫的双眼透露出她已经知道某些事,但同时也还难以置信似的动摇。
「女友是那位樱岛麻衣小姐,这再怎么说都是骗人的吧?虽然日记这么写,但这是不可能的事吧?我拿这件事问爸爸,他只看著远方的天空含糊地笑了笑……这不是真的吧?」
花枫连珠炮似的这么说,表情隐约透露拚命的感觉。
总之咲太能做的,就是在心中向看著远方天空的父亲道歉吧。看来该好好介绍麻衣了。
「总之,怎么说,这部分你就亲眼确认吧。反正几个小时之后就会见面了。」
咲太这么回应花枫。
按照常理思考,那位「樱岛麻衣」居然和哥哥在交往,花枫不相信也是理所当然。立场反过来想一想就很清楚。咲太也一样,如果花枫说自己和家喻户晓的艺人在交往,应该会认为妹妹中邪胡思乱想,会积极劝她找这方面的医生诊疗。
「好,回去之前要说的都说完了吧?走吧。」
在重提刚才的话题之前,咲太双手分别提起托特包与纸袋,不管花枫就准备离开病房。
「啊,哥哥,等一下啦。」
「如果要做心理准备,在回家的路上做吧。」
「不是这件事……」
「嗯?」
咲太在意起这句话的音调而转身一看,发现花枫一边看著自己的指尖一边忸忸怩怩。这是花枫有口难言时的习惯动作,从两年前就没变过。
「那个……就是……」
「要上厕所?」
「……我想说声对不起。」
声音小到几乎要消失了,但是蕴含的情感一点都不小。这句「对不起」包含了这两年,以及进入这两年之前的一切。
「别在意。」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花枫战战兢兢地扬起视线。不安的眼神。
「反正你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吧?」
「……因为本来就是我的错啊。」
「怎么可能。」
花枫遭到霸凌不是她的错。以此为理由拒绝上学、引发思春期症候群、解离性障碍发作、母亲看见这样的女儿而失去育儿自信罹患心病,这些都不是花枫的错。无法和父母一起住,以及咲太搬到藤泽,同样也不是花枫的错。
「别太自以为是了。」
「咦~~」
「你也拚命过,所以没关系啦。」
「总觉得……」
花枫有些不满地噘起嘴,眼神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嗯?」
所以咲太轻声催促。接著……
「哥哥好像变帅了。」
花枫轻声说了。
「……」
咲太不禁呆呆地张开嘴。
「我……我明明在称赞哥哥,为什么哥哥变成死鱼眼了?」
「听到亲妹妹讲这种话,我觉得毛毛的。」
「真的很过分耶~~」
「没有啦,因为,你啊……如果我说『花枫,你变可爱了』……」
「……哥哥,你好恶心。」
咲太还没说完,妹妹就一脸正经地表达抗拒。
「好了,回去吧。」
咲太这次真的要走出病房。
「啊,等我等我!」
咲太来到走廊时,花枫追了上来,贴在咲太身边。
「哥哥,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花枫,帮我拿一边。」
「哥哥是在害羞吗?」
「只是很重啦。」
「也太虚了吧……」
花枫嘴里抱怨,但依然主动帮忙拿托特包。
咲太将多亏如此空出来的这只手放在花枫头上。
「干……干嘛?」
「总之,都是托你的福。」
「咦?什么意思?」
如果咲太真的变帅,肯定是多亏这两年的经验。咲太知道现在的自己是「花枫」与「枫」造就出来的,所以……
「我才要说声谢谢。」
「我听不懂啦~~」
「不懂也没关系。」
「不要啦~~」
进行这种互动的咲太与花枫并肩走出医院。回家的路上也一直像这样聊天,一直聊下去都不会腻。
2
花枫顺利出院的隔天早上。
「天亮了,起来吧。」
在女友温柔的摇晃之下,咲太醒了。
「唔~~」
咲太半梦半醒发出痴呆的声音。身体知觉逐渐回复之后,感觉背与腰特别痛。床的触感也和平常截然不同,好像硬硬的。应该说咲太并不是睡在自己卧室的床上,而是客厅的暖桌里,像乌龟一样缩起手脚……
即使是爱困的脑袋也能立刻回想起原因。
依照协议的结果,咲太房间多铺了一组备用的被褥,提供给麻衣与翔子使用。
「好了,起来吧。」
麻衣进一步抓住咲太的肩膀摇晃。
「没有早安的亲亲,我就起不来。」
这是个好机会,总之先撒娇。
「啊,是喔。那我自己去上学了。」
说来遗憾,麻衣很乾脆地收手。真希望她至少说句「再不起来就踩你喔」然后真的踩下去,而且要用力一点……
「既然这样,早安的亲亲就由我来吧。」
这时传来另一个声音,某人的气息来到另一边。即使咲太闭著双眼,也知道某人的影子覆盖在身上。眼皮另一侧变暗,某人的体温靠了过来。
做这种事的人当然是翔子。大翔子。
「翔子小姐不行。」
咲太半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麻衣委婉地推开翔子。她们两人像是要夹住咲太从暖桌露出来的头一样跪坐在两侧。麻衣在右边,翔子在左边。
「昨天讨论之后,你不是接受我们同居了吗?」
翔子泰然自若地这么说。
这番话不是谎言,昨晚确实讨论过。首先,咲太将小翔子对他说的「未来规划」告诉麻衣与翔子,不只如此,还交换意见决定要怎么做。
会议从花枫入睡的晚上十点开始,持续到凌晨三点。结果正如翔子所说,麻衣在最后让步:「知道了。到同居为止我都接受,接下来的事,观察一阵子再说。」
会这么决定都是为了解决小翔子所引发的思春期症候群。即使是以「思春期症候群」这种神奇的形式呈现,麻衣应该也想让罹患重症的小翔子体验一下长大的自己。咲太在这方面的心情也相同。
「我只接受到同居。」
「同居的男女,多少都会亲一下。」
翔子面不改色地放话。确实是这样没错,但咲太心想她在这种状况下居然说得出这种中肯的论点,心脏太强了。
「或许是这样吧,不过……」
麻衣支支吾吾,大概是想不到该说些什么来反击。
「所以早安的亲亲是可以的,没问题吧?」
翔子再度作势要吻咲太。不过在这之前……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吧。」
麻衣说出这种话。她脸红了,不知道是因为生气、害羞还是不甘心……大概是全部混合的复杂情感吧。
这几天,咲太看见麻衣许多新的一面。他心想「我的女友果然很可爱」,和麻衣四目相对。
「……」
「……咲太?」
总之,咲太静静闭上双眼,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呼呼大睡。脑袋立刻被轻拍一巴掌。
「好痛!」
「你明明醒来了吧?」
「我马上就睡著,请等一下。」
「不准睡回笼觉。」
额头挨了比刚才稍微用力的巴掌。
「呼~~」
「我真的生气了喔。」
麻衣突然压低音调,冷得结冰了。
「是,对不起。」
咲太从暖桌拉出身体,挺起上半身。背跟腰果然在痛,肩颈僵硬到不行。不只如此,全身关节都嘎吱作响。
总觉得身体有点虚弱。
「咲太小弟,你的脸好红。」
「听你这么说……」
麻衣从右边;翔子从左边观察咲太的脸。
「感冒了?」
麻衣自然伸出手碰触咲太的额头。
「发烧了耶。」
她立刻发出有点为难的声音。
「真的吗?」
麻衣收回手之后,轮到翔子探出上半身,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咲太的额头上。
「翔……翔子小姐!」
麻衣发出抗议的哀号。
「啊,真的耶。」
翔子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真是的……」麻衣傻眼地说。
「因为我睡在暖桌里啊。」
咲太假装没察觉麻衣的视线,如此回应。她们没想过究竟是因为谁住进这个家,咲太才会睡在暖桌吗?
「和我一起睡不就好了……」
翔子鼓起脸颊,讲得好像是咲太的错。麻衣也住进来了,咲太当然不可能这么做。不,就算麻衣没住进来也不可能。
自己的呼吸好热。看来关节作痛并不全是因为暖桌的垫被太硬,是感冒的影响。咲太一起身,全身的虚弱感便一下子增加。
「原来不是梦……」
恍神的咲太身后传来这个声音。咲太只转过头往后方确认。花枫打开自己房门正要出来。
「花枫小妹,早安。」
「早安。」
麻衣与翔子的声音重叠。
「早……早安。」
身穿睡衣的花枫贴著门,露出困惑的表情。但她还是低头道早安,大概是认为必须表现出好的一面吧。
只是这份逞强也没持续太久,她很快就像是求救般看向咲太。
「花枫早安。」
「嗯,早安。」
咲太现在脑袋不灵光,顶多只能这么做。做哥哥的这么不长进,真的很抱歉。
「看来,今天应该没办法上学了。」
「好像是。」
感觉自己的声音在远方。是从不同于以往的位置发出声音吗?不,当然不是。虽然也觉得像是耳朵在讲话,但咲太可不想变成那种恐怖的生物。
「……真拿你没办法。好啦,站起来吧。要休息还是到房间比较好吧?」
咲太勉强自行起身。感觉身体轻飘飘的,脚步怪得可以。即使如此,也不会在住惯了的家里迷路。
咲太一边撑著墙壁一边走回自己房间。
「啊,咲太,等一下。」
传来麻衣制止的声音,但咲太已经连站著都很难受,便趴倒在床上。扭身钻进被窝就觉得好暖和,而且好香。
「床单跟枕头套,我很快就换好。」
麻衣说著要拉咲太起来,但咲太已经动不了。
「好温暖,就这样比较好。而且好香……」
咲太意识朦胧地回应,随即觉得趴著的脑袋从后面被轻拍一下。但他想赶快入睡,立刻将这个感觉忘掉。
「不准乱讲话。」
逐渐落入梦乡的意识理解到麻衣直到刚才都睡在这张床上。但咲太无法继续思考了。他闭上眼睛,关闭知觉,让自己什么都听不到,只想入睡,想尽快从身体的虚脱感解脱。
咲太睁开眼睛一看,熟悉的房间天花板俯视著他。
照亮窗帘外侧的阳光将关上灯的室内染成黄昏般的色彩。
看向时钟,时间刚过下午一点。户外传来非假日下午独特的静谧。在这个时段,附近的国中与国小都还在上课,住宅区的行人也比较少。此外,待在家里会有点心神不宁。
身体还有点无力,但意识清醒了。
此时,房门缓缓从外侧开启。
「啊,吵醒你了?」
露脸的是翔子。她将门打开到只够让自己入内,从门缝钻进来,轻声关上门。
「我自己醒的。」
「身体感觉怎么样?」
「超差的。」
「既然讲得出这种话,看来比今天早上好多了。」
翔子笑著走过来,坐在咲太坐著的床边。
「麻衣小姐呢?」
「你第一个问题果然是问这个耶。」
「她有好好去上学吗?」
咲太没随著翔子起舞,坚持进行自己的话题。
「她原本烦恼要不要请假照顾你,不过在还来得及上学的时间还是好好出门了。」
「这样啊,太好了。花枫呢?」
「她在担心你。」
「真是大惊小怪。」
只是感冒罢了。
「让两个女性住进家里,当然会担心。」
「原来是担心这个啊……」
这确实让人担心。她应该很担心吧。
「她正在和那须野玩。上午的时候,我们两人帮它洗澡了。」
「这么说来,那须野有一段时间没洗澡了。」
或许稍微洋溢野生的味道了。
「请放心,我用你传授的洗猫法把它洗得亮晶晶的。」
「那是什么啊?」
「捡到疾风的时候,你不是教我怎么帮猫洗澡吗?」
「啊~~」
这是今年夏天发生的事。疾风寄养在这个家,小翔子每天都来照顾它,练习怎么喂食以及帮猫洗澡。
不过,咲太是和小翔子共度了这段时光,所以听大翔子这么说也没有真实感。
两人应该是同一个人没错,但是咲太很难把大翔子与小翔子视为同一人。
他和小翔子的关系是从今年夏天开始,和大翔子的关系要回溯到两年前的那一天。咲太下意识认为这两次邂逅是不同的记忆,即使刻意想画一条线连结起来也不太容易。
而且关于大翔子,还有一些事情没问清楚。或许现在是确认的好机会。
「翔子小姐。」
「什么事?」
翔子的双眼回眸俯视咲太。
「我想问一件事。」
重逢之后一直含糊带过的事。
「三围?」
「我对数字没兴趣。」
「重点在于形状与触感是吧,咲太小弟真是了不起。」
究竟哪里了不起了?身体状况不佳的现在,咲太没力气陪她拌嘴,决定赶快切入核心。
「现在在这里的翔子小姐,是我两年前在七里滨海岸认识的翔子小姐吗?」
「……」
翔子没回答,只是目不转睛注视咲太。
「是我那天喜欢上的翔子小姐吗?」
咲太换个方式再问一次。这么一来,她应该就无法逃避了。
接著,翔子嘴角一笑。
「记得当时的你叛逆得恰到好处耶。」
「那还用说,陌生人厚脸皮地跑来搭话,当然会变成那种态度啊。」
「正如预料,这样的咲太小弟长大后就变成这种别扭的个性……或许我当时讲错话了。」
「这样就好,我本来就是这种个性。」
「看来我果然讲错话了。」
「翔子小姐……」
「好了,请睡吧。」
翔子说完从床边起身。
「当时真的谢谢你。」
「……」
「翔子小姐救了当时的我。」
翔子转身嫣然一笑。
「晚安。」
她温柔地说了。
咲太听话缓缓闭上双眼。感觉得到刚才暂时启程前往某处的睡魔又回到自己体内。
意识逐渐静静地落入梦乡。在这个时候……
「咲太小弟,得救的人是我喔。」
咲太听到这个声音。
然而,放开意识的咲太已经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咲太第二次清醒的时候,室内黑漆漆的。窗帘外侧没有阳光,相对的,房门下方的缝隙隐约透进走廊的灯光。
在这样的黑暗中,咲太感受到他人的气息。某人坐在床边。
「翔子小姐?」
「真抱歉啊,是我。」
听到的回应不是来自翔子。咲太的眼睛逐渐习惯黑暗之后,映入眼帘的是麻衣不悦的脸蛋。
「那个……」
「要解释等你康复再说吧。毕竟白天应该是翔子小姐一直在照顾你。」
「没那回事,我几乎都在睡。」
在这个状况下,这种事实没什么意义。
「好一点了吗?」
麻衣一边询问一边朝咲太的额头伸出手。大概还在发烧吧,麻衣的手冰冰凉凉的好舒服。
「好像比白天退烧了?」
麻衣将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额头,比较双手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姿势很可爱。
「你应该没办法洗澡,至少换套衣服吧?」
「我懒得换……」
这样就好……咲太原本想这么说,但麻衣已经起身开灯,打开衣柜。
她拿著换穿的上衣回到床边。
「至少上衣换一件吧。我帮你。」
「那我自己换。要是传染给你就糟了。」
咲太伸手制止麻衣,表示自己来就好。
「不要。」
但麻衣如此回应。
「咦?」
「让我做点女友会做的事吧。」
甚至以闹别扭的语气讲出这种话。
「你平常都有做啊。」
「例如呢?」
「像是踩我的脚……」
「……」
看来说错话了。麻衣的眼色变了,一副绝对要帮咲太换衣服的样子。证据就是她的手抓住咲太上衣的衣襬。
「来,双手举高。」
咲太认为抵抗也没用,便乖乖举起双手。上衣一口气被拉起来脱掉。
大概是身体还没恢复完全,一脱掉衣服就发抖。
「咲太,你那里……」
麻衣将脱下的上衣简单摺好,看向咲太的胸口。她的话语隐含惊讶与担心的音色。
麻衣注视的是刻在咲太胸口的三条抓痕。以前看起来是旧伤的该处如今微微渗血,像是之前内出血般结痂。
「这是……」
咲太只在一瞬间思考如何搪塞,但是和麻衣四目相对之后就打消了念头。因为他认为先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才是不让麻衣白操心的最好方法。
「『枫』出事的那一天又流血……现在是这种感觉。」
这恐怕是咲太内心痛楚反映在伤痕上的结果。开端是在两年前。妹妹因为遭受霸凌而发生解离性障碍,咲太却没能拯救她,留下后悔的伤痕。咲太认为自己对于家庭逐渐破碎的心痛是以这种实际的形式呈现。应该是因为上周「枫」的那件事而复发了。
「不痛吗?」
「现在不痛。」
出血的那一瞬间好痛。然而,不确定那是伤口的痛还是内心的痛。如今即使试著回忆也不得而知。
「这也是思春期症候群吧?」
「大概。」
「这样啊……」
咲太知道麻衣将某些话语吞回肚子里。不用刻意询问,也可以想像她原本要说什么。既然这些伤痕是两年前没能拯救花枫的后悔伤痕,在花枫回来的现在,即使痊愈应该也不奇怪。然而伤痕现在依然留在胸前,不只如此,甚至还恶化了。这样「枫」没办法安心离开。为了让咲太这次不会后悔,所以「枫」成为咲太的妹妹,将咲太塑造为实现妹妹心愿的优秀哥哥。
「……」
「慢慢来就好。」
咲太低头沉思,麻衣温柔地这么对他说。
「即使是内心的伤,也需要时间治愈吧?」
「说得也是。事到如今耍帅也没用。」
「来,双手再举高一次。」
麻衣摊开乾净的上衣如此催促,表情看起来挺愉快的,似乎是很高兴能照顾咲太。
咲太也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样撒娇不太妙。
「接下来我自己来吧。」
咲太从麻衣手中抢过上衣。
「不行。」
麻衣说著想要抢回来。
「不,真的不要紧了。麻衣小姐,谢谢你。」
「平常明明会更想对我撒娇,现在是怎样?」
「我也很想,但还是不太好。」
麻衣眼中冒出疑问,大概是听不懂咲太这番话的意思。
「要是被我传染感冒,害你工作开天窗,会给平常照顾你的人们添麻烦。」
咲太一边说一边自己套上衣服。露出头一看,发现麻衣紧闭著嘴盯著他。或许是生气了。咲太瞬间这么认为,然而不完全是如此。
「这……哎,是没错啦……不过这样还好吧……」
麻衣如此辩解,不肯退让。感觉像是还没玩够的孩子,缺乏说服力。
「麻衣小姐。」
所以咲太能够拿出强硬一点的态度,带著「不可以这样」的意思叫她的名字。
「知道了啦……为什么我要被骂啊?」
即使嘴角藏著不满,表情看起来依然挺愉快的。
「总觉得好新奇。我好像有点心动耶。」
「感觉会上瘾吗?」
「偶尔这样也不赖。」
麻衣恶作剧地笑了。
「赶快康复喔。毕竟下周就期末考了。」
麻衣说完起身,心情完全切换完毕,成为一如往常的麻衣。
「你害我想起讨厌的事情了。」
「那么,晚安。」
麻衣走到门口,一边关门一边微微挥手。
「啊,麻衣小姐。」
「什么事?」
「我想吃橘子罐头。」
「……」
咲太突然这么说,麻衣只在一瞬间愣住,但她立刻轻声说:「在这方面还真嚣张。」
「知道了,我买给你吃。」
这次麻衣真的轻轻关上门。
室内迎来寂静。没人说话之后,咲太后知后觉地听到客厅隐约传来电视的声音。不知道花枫与翔子在看什么节目。咲太远远听著这个声音,觉得感冒也不是坏事。
3
走出电车就闻到海的味道。
「莫名觉得安心耶。」
小小车站的月台,早晨挤满了峰原高中的学生。周三前往金泽、周四感冒休养……明明才两天没上学,七里滨站带著潮水味的空气却神奇地令咲太感到怀念。
今天是十二月五日,星期五。
咲太这周原本想拿感冒当理由请假,等到下周一再上学就好,今天早上起床却发现完全康复了。他姑且努力假装还在发烧想偷懒,但麻衣轻易就看穿这个谎。
「别脚戏就免了,既然康复了就换衣服吧。」
演技从童星时代就获得好评的樱岛麻衣这么说,咲太只能率直地说「是,对不起」道歉。
学生们依序在简易验票机感应月票,咲太也排队走出车站。身穿同款制服的学生们随意鱼贯连成一串,走向已经看得见的学校。走过一座短桥再穿越平交道,校门就在不远处。
部分学生一边和同学聊天一边进入学校,有学生向社团学长姊问好,也有学生一边滑手机一边独自前进……
一切都如同例行公事般重复的早晨日常风景。世间一如往常,今天也正常运作。最近大家最关心的只有下周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在这之中,应该没有学生正让初恋女生住在家里吧。更不可能有学生让正在交往的女友也一起住进来。
「平凡真美妙啊。」
「这是在讽刺谁?」
走在身旁的麻衣狠狠瞪过来。
「千万别说讽刺,小的不敢。」
「啊,对了,咲太。」
「什么事?」
「午休的时候,来三楼的空教室。」
「麻衣小姐要对我进行秘密课程?」
「只是很普通地教你功课。毕竟快考试了。」
麻衣消遣般说。
「平凡真美妙耶。」
麻衣对此没有多说什么。
到了周末,这次是将地点转移到咲太家,和麻衣开读书会。不过正确来说,应该是教咲太功课的聚会……
和香也加入聚会,即使嘴里抱怨,依然教咲太功课。一反花俏的外表,只要咲太发问,她都会仔细说明,所以感觉很有趣。
令人意外的是翔子。她在麻衣与和香休息时来到房间,教咲太数学跟物理。
「原来翔子小姐会念书啊。」
小翔子应该解不了这种问题。她才国一,所以当然解不了。大翔子出手则是迎刃而解。
「那当然,因为我的设定是女大学生。」
「这个设定,我也好想要喔。」
多亏三名各有特色的女家教,十二月八日星期一开始的期末考,咲太忙著填满答案卷的栏位。如果不知道怎么解题,考试很快就会结束,但只要知道就得全部解答,所以很花时间。咲太甚至没空打瞌睡,睡眠有点不足。
回过神来,如此充实的考试周也来到最后一天。
最后一科是物理。某些学生已经放弃了。咲太不时感受著这股气息,在答案卷栏位大致填满时,考试结束的钟声在教室响起。
「终于结束了吗……」
只要动脑,脑子就会累,脑子一累就会身心无力。
无视累得趴在桌上的咲太,二年一班的教室顿时热闹起来。「考完了~~」「去玩吧~~」「就某方面来说是完了……」「我们去海边吧,海边!」「笨蛋,外面很冷啦!」等等,众人各自发表意见。
这股喧嚣的气氛直到放学前的班会开始都没有平息的徵兆。班导大概也认为只有今天无妨,或是认为警告也没用,就没特别说什么严厉的话。
「寒假当前,别因为乐昏头就受伤了啊。」
班导只留下这句令人感恩的忠告就早早结束班会。
教室里更加喧闹,走廊也传来吵闹声,看来有别的班级先开完班会了。
考完试的庆功心情。可以的话,咲太也想和麻衣约会,但麻衣说下午要拍时尚杂志的照片。她考完就立刻离开学校,应该已经前往东京都内的摄影棚。
考试结束,没必要带回家的课本全部收进抽屉。咲太阖上清空的书包,不经意看向依然喧闹的教室。
教室从「读书」这个束缚解脱,再也没有紧张感。每次到期末考最后一天都是这种感觉。反覆上演的平凡日常一角,看在咲太眼中带点无情的要素。
「……」
他想起某个国中生。想起小翔子。
翔子的住院生活持续到现在。在考试期间,即使时间很短,咲太也每天去探视,从不缺席。随著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实际体认到那天感受到的不安不是自己多心了。
──或许不太乐观。
事实上,翔子与翔子的病房在这周明显变样。翔子开始打点滴,也经常使用呼吸器,床边设置没看过的大型医疗机器。
某些日子,翔子的脸或手脚会浮肿,气色也大不相同。咲太看著这样的翔子,总是在脑中某处寻找正确答案。但到最后找不到,便避免正视这个思考,只能假装若无其事继续陪翔子说话。
「喔,找到了、找到了。咲太。」
熟悉的声音这么呼唤,咲太回过神来。进入教室的是咲太少数朋友之一──国见佑真。他很快来到咲太座位前方。
「什么嘛,原来是国见。我没事要找你啊。」
「我有事要找你。周日的打工可以帮我代班吗?」
「你要和女朋友约会?」
佑真交往的对象是和咲太同样就读二年一班,在班上处于领导地位的女学生,叫作上里沙希。隐约看得见她的身影站在走廊门口。流行的发型、流行的妆容。即使在这种冬天,裙子也是流行的长度,当然没穿裤袜,所以咲太看了都觉得冷。不只是沙希,女生大多是这样……在校内明明可以穿件运动裤,坚持走在流行尖端的女高中生也好辛苦。
「是社团突然排了练习赛啦。」
「这样啊,好吧。」
「……」
咲太明明答应代班了,佑真却不知为何诧异地看向咲太。
「我拒绝比较好吗?」
「你愿意代班真的帮了大忙。」
「不然是怎样?」
「我才要问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
「你今天心情是不是很差?」
「哪有……不,你真厉害。」
咲太一度想蒙混过去,但是在佑真开口指摘的时间点,蒙混就已经没有意义。如此心想的他立刻打消念头。
「该怎么说……」
这不是需要盯著对方说明的事,咲太不经意看向教室内。现在依然约有三分之一的学生留下来,似乎在讨论放学后的计画。
「我明明没意愿要成为高中生,却成为高中生了。」
「我也一样,而且说起来,所有人都是这样吧?」
「嘿咻!」佑真发出声音,侧坐在咲太的桌上。
「是有关牧之原小妹的事吗?」
佑真心不在焉地看著走廊,很乾脆地切入核心。
「你真清楚耶。」
「我当然会知道啊。」
佑真也认识小翔子。约一个月前的峰原高中校庆,他就见过来玩的翔子。当时佑真请翔子帮忙校花选美的一些杂事,所以两人对彼此印象深刻。
「听说你每天都去看她。」
「国见,你前天也和双叶一起去了吧?我是听牧之原小妹说的。」
「要回家时在车站遇到双叶,聊到这件事之后,哎,就顺其自然去看她了。」
佑真声音听来有点感慨,大概是回想起翔子在病床上的模样吧。
校庆那时候,翔子真的充满活力,身体状况看来不错。相较于当时的记忆,如今小翔子的身体看起来应该变得更娇小了……
即使是每天去探望的咲太都感受到前一天与今天的差异。从金泽回来当天感受到的不安与日俱增,而且是确实增加。这份不安引来焦躁,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焦躁……
而且,这份不安与焦躁会突然在其他地方爆发。正因为身处于平凡的日常,所以更强烈意识到无法置身其中的翔子。
对咲太来说,现在面前喧闹的放学后的教室光景毫无价值。但是会认为这幅风景毫无价值,或许正反映出自己健康生长的宝贵价值。因为过于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拥有这份日常,所以咲太至今都没察觉可贵之处。
「咲太,你做得很好。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我只是去探望她啦。」
咲太自己都觉得语气很冷淡。
「牧之原小妹一直在聊你喔。咲太先生送了伴手礼;咲太先生昨天也来看我……老是把『咲太先生』挂在嘴边。」
「……」
「她那么开心地聊你的事,可见你已经给她很多了吧?」
「给了什么?」
「不要明知故问。」
佑真使劲跳下书桌。
「那我去社团活动了。周日打工拜托了。」
「啊,我忘了。」
「别忘了啦。」
佑真哈哈大笑离开教室,在走廊跟女友上里沙希说话。沙希开心地笑,脸颊像是有点害羞般变红。看来佑真也给了沙希「某些东西」。
「『给』吗……」
咲太知道佑真想说什么。开心、快乐,或是想要一直这样,给予对方幸福的感受。日本人很少使用这个词,但世上将这份情感称为「爱」或「爱情」。咲太实在不认为自己能给别人这么伟大的东西。虽然不认为,却希望自己在身边重要的人心目中是这样的人。
咲太回想起扶持他至今的话语。
两年前,女高中生翔子说的那段话。
──咲太小弟,我认为啊,人生是为了变温柔而存在。
她所说的,或许就是这个意思吧。
「翔子小姐真厉害……高二就达到这种境地了。」
咲太也高二了,和当时的翔子同年。咲太怎么也不认为自己能和当时的翔子做出相同的事。突然向陌生国中生搭话挺危险的,或许会被怀疑是变态。实际上,咲太就曾经因为对迷路的四岁孩童搭话,而被可爱的高中女生踢屁股。
想著想著,胸口忽然感到刺痛。缓缓冒汗的触感。在不好的预感驱使之下,咲太解开衬衫的两颗钮扣,窥视胸口。
他看见三条伤痕。伤痕微微渗血。
「这个,会在圣诞节之前愈合吧……」
在金泽和麻衣做的约定要是实现,应该会收到令人开心的礼物……但在这种状况下无法安心地卿卿我我,应该说可能会在意得无暇做这种事。
「说真的,拜托了。」
「梓川,你在做什么?」
咲太从衬衫露出脸一看,发现身穿白袍的女学生站在面前。挽起的头发与知性的眼镜,眼神隐含轻蔑的神色。
「这是现在流行的玩法?」
「双叶,你来得正好。」
「我可不帮你喔。」
「这不是什么玩法啦。」
「不提这个,拿去。」
理央面不改色,将她的手机塞给咲太。
「啊?」
因为过于突然,咲太一头雾水。
「接了就知道。」
「接什么?」
「电话。」
萤幕显示「通话中」,而且显示的是咲太熟悉的号码。这是当然的,这是咲太住的地方的号码,也就是从自家打来的电话。
「喂?」
总之,咲太先试著接电话。
『啊,是咲太小弟吗?』
「嗯,是咲太小弟。」
『猜猜我是谁?』
「会问这种令人烦躁的问题的人,只要有翔子小姐一个人就够了。」
『原来你还在学校啊,幸好联络上你了。请帮我向双叶小姐道谢。』
「所以,有什么事?」
什么事必须在回家之前联络?还不惜特地拜托理央。
『今天,我要你和我约会。』
「不要。」
『你这么怕麻衣小姐?』
挑衅的语气。
「没错。」
咲太泰然自若地回应。
『咲太小弟真的不想让麻衣小姐不高兴耶。』
「没错。」
要否定也很麻烦,所以咲太坦率地接受翔子的说法。
『不过,这场约会也是为了麻衣小姐喔。』
声音相当装模作样。她在引诱咲太。
「答应约会的话,思春期症候群就会消除,翔子小姐也会升天吗?」
『没错。』
咲太开玩笑地这么说,但似乎正是如此。
「如果是假的,我会生气喔。」
『请在学校多待一下。三十分钟后在七里滨停车场的夏威夷咖啡厅前面会合吧。』
翔子无视咲太的心情,擅自说下去。
「夏威夷咖啡厅?」
咲太第一次说出这个词。他不知道这是指哪间店。
「结束营业的那间速食店,春天要开一间夏威夷咖啡厅,所以是那里吧?」
理央如此告知。不知道是翔子的声音大还是手机音量的问题,她完全将对话听在耳里。
「那里啊,我知道了。」
『那么,待会儿见。』
翔子留下愉快的笑声挂了电话。
咲太触摸结束通话的图示,将手机还给理央。理央接过手机,欲言又止般看著咲太。
「麻衣小姐那边由我自己说,所以拜托你别说。」
「我什么话都没说耶。」
「你在用看垃圾的眼神看我吧?」
「我一直都是用这种眼神看你。」
「这就某方面来说还真狠。」
理央的眼神依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吗?」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反倒是说一下吧?」
「不,还是算了。」
「听你讲到这种程度,我超在意的,晚上会睡不著。」
「我要是说了,你会更睡不著喔。」
理央的眼神没有虚假,蕴含严肃的光芒。不过正因如此,咲太的回应只有一个。
「感觉要是没问清楚,我才真的会在意。」
理央静静呼出一口气,然后从咲太身上移开视线。
「梓川,你把翔子小姐当成什么人?」
她问了。
「居然问我这种问题……算是我的初恋情人。」
即使现在和麻衣交往,事到如今,这也是无从改变的事实。
「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
咲太听不懂理央想说什么。
「我换个问法吧。你觉得翔子小姐究竟是什么人?」
「是牧之原翔子吧?」
应该只有这个答案。
「我分成两人的时候,两个双叶理央都是双叶理央,我甚至能自觉另一个我是我。」
「哎,说得也是。」
咲太记得自己看到当时的两个理央,也不认为其中一人是假的,只认为两人都是真的。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袭击著他。
相较之下,咲太对「牧之原小妹」与「翔子小姐」的印象截然不同,反倒无法将两人视为同一人。
咲太感觉稍微理解理央想说什么了。应该是对这种突兀感有什么想法吧。
「翔子小姐是翔子小妹梦想的未来模样。若是接受这一点,那么不知道翔子小姐是怎么认知自己的。」
理央这番话是对咲太说的,但恐怕并不要求咲太回应,只是将自己心中的模糊疑问说出口,才变成这种说法。
「现在位于这里的梓川人格,我认为是梓川累积到这一瞬间的时间与经验……也就是蓄积记忆所形成的。」
「应该吧……」
这番话带著真实感,咲太可以接受。记忆与人格,两者具备密切的关系,咲太透过花枫的解离性障碍非常清楚地明白这件事。「花枫」失去记忆,产生「枫」的人格;相对的,「花枫」回复记忆,「枫」的人格就消失。那天到现在还没过多久,包含情感在内,咲太都记得清清楚楚。
「按照这个道理,我在想,支撑翔子小姐的究竟是何种记忆。如果相信翔子小姐的说法,那她是十九岁吧?和国一的翔子小妹差了六七岁。」
「不能只解释成是她梦想的未来的自己吗?」
「在这种状况下,你认为空白的六七年的记忆怎么了?」
理央反问。这个问题非常难回答,但足以理解理央想说的意思。记忆的蓄积打造出人格。这个话题刚刚才讨论过。
「总不能完全空白或是只有零碎的记忆是吧……」
「假设真的空白,我认为就某方面来说,确实会变成这种态度。」
「花枫」与「枫」那时候正是如此,两人因为记忆连接不上而感到困惑。不过,从翔子的态度感受不到困惑或暧昧。毕竟她讲话都很实在,不只如此,咲太就是被她具备说服力的成熟言行拯救,而且还两次……
首先回想起来的果然是那番话……
──为了达到「温柔」这个目标,我努力活在今天。
究竟要经历过什么事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希望今天的我是比昨天温柔一点的人。我抱著这个愿望过生活。
究竟要经历过什么事才能拥有「温暖」,能像当时那样温暖包覆受伤的人?
「所以双叶,你对这个疑问的见解是?」
「……」
「你有某些想法吧?」
不然的话,咲太认为理央根本不会提这个话题。
「我认为这是我自己荒唐的妄想。」
声音小得像是在呢喃。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到唯一的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翔子小姐就对我们隐瞒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理央严肃的目光射穿咲太。
「我认为啊,被女生骗还能保持笑容才叫好男人。」
理央一副傻眼的表情皮笑肉不笑。但她立刻绷紧表情,说起自己刚才不屑地宣称是「妄想」的这个可能性。
「她或许──」
4
长长的话题结束之后,理央说要去社团活动,所以两人在鞋柜前面道别。至少在考试最后一天的放学后可以休息一次吧?咲太如此心想,但理央例行公事般在只有一名社员的科学社致力进行活动。
咲太换鞋之后独自走出校门。似乎有不少学生拖拖拉拉地留在学校,除了咲太,不时看得到其他踏上归途的学生。
不过,也只到穿越平交道为止。
警铃响起,有人说:「糟糕,电车来了。」几乎所有学生都快步赶往车站,通往右方的桥梁另一边。虽然看不到文字,但从桥的对岸也看得见七里滨站的绿色站牌。
在这样的状况中,只有咲太笔直沿著通往海边的缓坡往下走,全身承受著带有潮水味的海风。走到134号国道,等一个红绿灯,前往指定的停车场会合。
面海的辽阔停车场。咲太往深处走去。在水上活动的旺季时拥挤得要排队等车位的这里,到了十二月就只停了几辆车,有种空旷的开放感。
没看到翔子的身影。似乎还没来。
看得到停车场中央有一座白色建筑物,约一个月前还在营业的连锁速食店后来大概是不景气的关系而凄惨倒闭。面海的地理条件令人觉得是一间特别的店,所以倒闭真的很遗憾。
这个区域还有许多以海景为卖点的其他咖啡厅和餐厅,但高中生咲太能毫不拘谨地进入的只有这间店。咲太慑于周围店家散发的时尚气息,不敢以平常心光顾。
大门深锁的速食店门口贴著两张纸,一张是结束营业的问候,另一张则是预定春天要开张的夏威夷咖啡厅公告。看来是附近以松饼与炒蛋闻名的加盟店。换句话说,是和咲太无缘的时尚咖啡厅。
「咲太小弟,你已经到了啊。」
咲太听到声音转身一看,翔子就站在身后。宽松毛衣与长裙,还加了一条披肩。冬季的沉稳配色。一反翔子充满玩心的个性,感受得到简朴又成熟的从容。
「难道说,你等很久了?」
「我等了三分钟。」
「泡面都泡好了耶。」
翔子说著毫无意义的话,仰望结束营业的速食店。结束营业至今应该还没多久,但是建筑物只要没有使用,很快就会变老旧,真是神奇。
「还没开啊。我打算在这里吃午餐的耶。」
不过,大概是胃准备好了,翔子的肚子在这时候「咕~~」了一声。
「这么说来,花枫今天怎么样?」
咲太姑且假装没听到。
「你不当一回事,我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翔子微微脸红,从下方瞪过来。
「刚才肚子叫得好大声。」
「不可以对女生说这种话。」
不然是要怎样?
「花枫小妹她啊,今天好像要把想看的书看完。其实我有邀她一起来,但她拒绝了。」
「从以前到现在,她决定看书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请别在意。」
花枫曾经强调自己看书习惯一口气看完,所以回覆朋友邮件或简讯时出了不少问题。
「啊,我做好她的午饭了,请放心。」
「既然放心,就赶快约会吧。」
「原来你等不及了。」
「我想赶快解决思春期症候群。不过前提是真的能解决。」
老实说,咲太不抱期待。他也把这个想法告诉翔子。
「那么,我们走吧。」
翔子以笑容承受咲太的挖苦,带头踏出脚步。沿著134号国道往东。这个方向是往鎌仓的方向。
咲太在沿海道路和翔子并肩前进。他姑且选择靠马路的这一边。察觉到这一点的翔子以眼睛一笑。
「要去哪里?」
咲太在翔子多嘴之前询问。
「到了就知道,敬请期待。」
「那我还是别期待好了。」
反正应该是在打某种鬼主意。翔子愉快的脚步只会激发咲太的戒心。
两人前进的方向和距离最近的七里滨站完全相反,所以咲太以为目的地走路就能到。
不过,看来咲太自己误会了。
翔子刻意走到下一站稻村崎站,若无其事地穿过验票闸口,搭乘鎌仓方向的进站电车。
咲太每天通学所搭乘,车辆洋溢复古气息的江之电。从藤泽开往鎌仓的电车,方向和咲太回家的路线相反。
两人搭的是第一节车厢的最前面。翔子一上车就像孩童一样贴在驾驶座的车窗上,咲太也站在她身旁。
起步的电车对咲太展现第一节车厢特有的景色。进逼的铁轨、过于接近的两侧民宅。周围的建筑物很近,所以即使速度较慢,流逝的风景也具备神奇的魄力。
「那个,翔子小姐……」
「什么事?」
「明明是搭电车,有必要多走一站吗?」
从七里滨站搭车应该比较快。
「海边散步也是约会的一环喔。约会请更正经一点。」
不知为何,反倒是咲太被骂了。
「只不过多走一站,我没差就是了。」
两站距离也不远,所以不是需要抱怨的事。
「不然是怎样?」
「翔子小姐,你身体没问题吗?」
原本的翔子……小翔子身体欠佳,正在住院。而且就外行人看来,病情也不乐观。只要待在病房,脚边就会慢慢传来沉重的气息。
明明是这种状况,真的可以认定这里的翔子健康吗?咲太抱持这个率直的疑问,以及由此而生的一丝不安。
「身体完全不成问题。换句话说就是没问题。」
翔子一脸洋洋得意地转身,大概自认讲得很好吧。
「现在不需要耍宝。」
「我是想炒热约会的气氛耶……」
「既然这样,请先消除我的不安吧?」
「真的没事。罹患重病导致未来被封锁的我,梦想著未来而召唤我前来,所以要是我依然生病就没意义了吧?」
「哎,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不过,谢谢你的关心。」
「不用客气~~」
咲太看著正前方进逼的铁轨,不带情感地回应。
从稻村崎站上车的咲太与翔子在终点鎌仓站和许多乘客一起下车。
等待回车的对向月台上有许多人在等。约一半是观光客,另一半是购物返家的当地人与放学的国高中生。
这次真的就是目的地了吧。鎌仓是约会一定会去的地点。
咲太如此心想,准备走出验票闸口。
「转车是往这里喔。」
但翔子拉住他的手臂,带他到转搭横须贺线的验票闸口。
「要去哪里?」
来到JR线的月台时,咲太即使觉得问了也没用,依然这么问道。
「到了就知道,敬请期待。」
翔子像是在等这个问题等很久,重复刚才说过的这句话。
「唔哇~~超烦的。」
然后搭乘横须贺线的电车约五分钟,抵达下一站。
「就是这里。」
翔子说完下车。这一站是从鎌仓站南下的逗子站。咲太第一次在这一站下车,有点心神不宁的感觉。
由于是陌生的城市,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如今无法预测翔子的目的地了。
总之咲太试著环视周围,但他立刻知道这个行动徒劳无功。
翔子走出验票闸口,毫不犹豫地在站前的公车站牌排队,搭乘绕过圆环进站的公车。
两人并肩坐在双人座。
「刚才你说『就是这里』对吧?」
咲太忍不住吐槽。不过在搭上公车的时间点,咲太就觉得不是这里了……
「居然计较这种小事,咲太小弟几时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
「应该是现在。」
「我又对咲太小弟造成影响了吗~~」
从翔子的态度看不出任何反省的意思。咲太原本想追击,但是在这之前……
「到了喔。」
面对咲太的这种心情,翔子抢先一步笑了。
下车的公车站牌写著「森户海岸」。
一下车,立刻感受到熟悉的潮水味,证明海就在附近。只是咲太对景色完全没印象。无论往右看还是往左看,都是陌生的土地、陌生的街景。陌生的道路不知道通往何处。
相对于东张西望的咲太,翔子自然地踏出脚步。要是走散就麻烦了,所以咲太乖乖跟上。
「翔子小姐对这附近很熟?」
「嗯,算是吧。」
从这声回应感受不到虚假,但是这种说法听起来像是含糊带过某些事……
似曾相似的街景连绵不绝。隐约觉得很像是从藤泽站搭江之电逐渐接近江之岛站途中所见的景色。大概是外观略具特色的别墅风格住家,以及挂著纯白招牌充满海边气息的店家让咲太这么认为吧。
路牌出现的路名看得到「叶山」两个字。是在湘南区域也令人擅自想像是成年人城市的那个「叶山」,认定各种时尚咖啡厅与餐厅栉比鳞次的「叶山」。实际上,这种区域应该到处都有,但是现在和翔子一起走的这个场所,比想像中的「叶山」平凡多了。
就只是一座陌生的城市。相较之下,和翔子一起走在这种陌生城市更令咲太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跳脱日常的印象更加强烈。
两人行经标示为「森户桥」的桥。往前走几步路,在画著海豚的围墙处左转,离开公车道进入小巷。
「说真的,要去哪里?」
走了一阵子之后,咲太第三次问相同的问题,但他不期待得到答案。反正以翔子的个性来看,这次应该也会愉快地说「到了就知道,敬请期待」。明明咲太如此心想,但只有这次得到了不同的反应。
「这里。」
翔子说了之后停下脚步。面前是红砖色的建筑物,大概有三层楼或四层楼高吧。周边没有高楼,所以就算只有这么高,看起来也很大。
看来是座落于海边,住宿设施与餐厅完备的度假饭店。
咲太只知道这些,完全不知道翔子为什么要带他来这种地方。
「一丁都不懂吶。」
走出这栋建筑物的一对男女给了为难的咲太一个提示。两人的年纪都是三十岁后半,是成年情侣。
「正如传闻,好漂亮的教堂。就决定是这里了。」
「我说你啊,到了这把年纪,还想让我穿上婚纱办婚礼?」
「但我认为你的学生们会很乐意庆祝啊。」
「我最不想被那些家伙看到。」
「不然,就我们两人偷偷举办吧?」
「这样才会更麻烦吧?那些家伙放话说绝对要亲自为我们办一场婚礼……」
彼此擦身而过时,咲太听到两人这样的对话。
他将视线移回翔子身上要求说明。
「那么,我们走吧。」
翔子的回应是满脸笑容,和已然憔悴的咲太成为对比。
──「免费参观会」。
翔子在这张报名表上光明正大地写下「梓川翔子」这个假名。
「要是留下我的痕迹,可能会给年幼的我添麻烦。」
咲太明明什么都没问,翔子却主动告知理由。
完成简单的报名程序之后,穿套装的大姊姊来到咲太与翔子面前。年龄大约二十岁后半。
「感谢两位本次参加我们的参观会。敝姓市原,今天由我带两位参观,请多指教。」
客气又机敏的成熟问候,给人相当干练的感觉。
「两位是……」
但她来回看著咲太与翔子,早早就说不出话来。
若要参观婚礼会场,这两人怎么看都太年轻了。直接从学校过来的咲太甚至穿著制服,市原小姐会为难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我是来代替姊姊的男友。他突然有工作不能来。」
咲太面不改色地说谎。
「是的。我不太好意思自己过来,又觉得取消预约很可惜。」
完全没有事先说好的翔子如此搭腔。
「这样啊。两位这么年轻,我忍不住羡慕起来……这边请,我为两位带路。」
市原小姐抱著资料夹,在走廊上前进。
两人跟在她的身后。
「咲太小弟是骗子耶。」
翔子轻声说。
「彼此彼此吧?」
咲太瞥向翔子与她互看。虽然只是无聊的奸计得逞,但是就某方面来说也莫名愉快。
两人首先被带到一楼的餐厅参观。市原小姐说明这里可以包场做为续摊的场所。婚礼菜色也提供简单的试吃,所以全部吃了一轮。如此款待却免费令咲太吓了一跳,还没吃午餐的空肚子光是这样就足以填饱了。
上二楼是一间大厅,用来举办婚宴的会场。市原小姐也详细说明宾客容纳人数等细节。
然后,前往最上层的三楼。
市原小姐带两人来到一扇对开的门前。
「这里是本次设施导览行程的最后一站。」
她稍微卖关子地介绍。
「麻烦开门。」
市原小姐不知对谁这么说完,对开的门便从内侧开启。
「哇啊……」
咲太身旁的翔子表露无法言喻的情感。
「……」
咲太也著实语塞。
映入眼帘的是蓝白色教堂。从咲太与翔子脚边笔直延伸的婚礼走道是玻璃材质,阳光从透明的天花板洒落,看起来彷佛铺著波光粼粼的地毯。
走道尽头是一大片落地窗,隔著玻璃的另一侧是辽阔的海。从这个地方眺望,甚至会瞬间以为教堂浮在海面上。
「里面请。」
在市原小姐的催促之下,翔子沿著走道前进。脚步蹒跚,彷佛迷路闯进梦中世界的少女。
咲太也刻意没多说什么。毕竟现在不是妨碍感动的场面,咲太自己也沉浸在进入梦境般的心情。这个空间就是如此梦幻。
刚才在入口擦身而过的情侣佩服地说「正如传闻,好漂亮的教堂」,如今咲太也能认同。看过这里之后,或许会想在这里举办婚礼。
而且咲太理解到邀他约会的翔子那番话也不是谎言。小翔子没写下的未来规划项目,同居之后是结婚。结为连理的愿望不切实际,她才会抱著「至少感受一下气氛」的心情,带咲太来到这里吧。
「要试穿礼服吗?」
不久,市原小姐在后方询问。转身一看,门的两侧各站著一名职员。门刚才看起来像是自己打开,原来是这么安排的。得知真相之后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您说的礼服是……」
翔子没回答,咲太代为反问。虽然这么说,在这种环境提到「礼服」应该就是那个了。
「结婚礼服。」
「我想也是。」
「本次的参观会,也可以试穿我们提供的部分婚纱。」
市原小姐将抱在怀里的资料夹打开给两人看。上面并排了几张婚纱的样品照。
「婚纱就……免了吧。」
翔子轻声说了,消极的态度和咲太预料的完全相反。咲太还以为她会二话不说就拜托试穿,所以由衷感到意外。以翔子的个性,明明应该会问「你觉得哪件好?」捉弄咲太……
「不不不,试穿不是很好吗?」
「可是……」
依然犹豫的翔子脸蛋稍微变红了。不知道事到如今还在害臊什么。
「我觉得这种设计很适合你。」
咲太指向市原小姐展示的样品照。露出双肩却维持清纯气息的纯白婚纱。
「可是,还是……」
翔子又畏缩了。
「姊姊可以麻烦您打理吗?」
咲太推著翔子的背,有点强硬地将她交给市原小姐。
「好的。那么,这边请。」
大概终究是认命了,翔子即使忿恨地转身看向咲太,依然走到门外。她嘀咕著:「咲太小弟真强硬……」但咲太决定当作没听到。
「请弟弟在这里稍待片刻。」
「知道了。」
独自留在教堂的咲太坐在观礼宾客坐的长椅最前排,思索「片刻」这个词的意思。
依照咲太的感觉,这个词是形容五到十分钟的时间。但即使是经过二十分钟的现在,翔子依然没有要回来的徵兆,市原小姐也是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
「国语好难啊。」
稍微想想就知道,挑选婚纱并且实际试穿,不可能五分钟或十分钟就完成。这时候所说的「片刻」即使放宽标准,应该也要三十分钟左右吧。
「但愿三十分钟可以完成……」
如果是正式举办婚礼还要做妆发,感觉得花更多时间。只希望别超过一小时。
思绪进入这种没有出口的迷宫时……
「抱歉久等了。」
咲太的背后传来声音。是市原小姐的声音。
结果,咲太等了超过三十分钟,所以转身想抱怨几句。但他原本想说的话完全说不出口。
「……」
他呆呆张著嘴。
咲太的视野里有一名纯白的新娘。站在婚礼走道前端的是身穿婚纱的翔子。
「……」
咲太依然语塞。翔子注意著婚纱裙襬,一步步走向他。
翔子双手捧著小小的花束。她没戴平常在连续剧里会看到的头纱,所以能清楚看见她有点娇羞的表情。大概是刚才也上了妆,脸颊画了腮红微微泛红。长长的头发也编了辫子挽起,颈子到肩膀的美丽曲线暴露在外。
裸露的肌肤令咲太瞬间脸红心跳。
婚纱布料轻盈地包覆胸口,腰部束紧,裙子如花朵般绽放,从腰间一口气展开。玫瑰花瓣层层相叠般的厚实设计,清纯却亮丽。
等待翔子慢慢沿著婚礼走道前来的咲太完全是新郎的视角。
「……」
咲太直到最后都没能先开口。
翔子也不发一语地走到咲太面前。
两人站在发誓白头偕老的地方。
「你嘴巴开著耶。」
翔子愉快地微笑。
咲太先闭上嘴巴。
「不开口就没办法说感想了吧?」
翔子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插图008
「哎,花了三十分钟这么久,好歹也该有这种程度吧。」
咲太终于说出来的酸言酸语,也不敢看著翔子的眼睛说。这个状况终究令他感到不好意思。婚纱的破坏力非比寻常,新娘妆也将翔子的表情衬托得更美丽。
「换句话说?」
「超漂亮的,吓死我了。」
「不枉费我精挑细选给你看。」
翔子说完一笑,拉著咲太的手让他转身背对大海。
「翔子小姐,我会踩到婚纱啦。」
要是贸然踏出脚步,可能真的会踩到裙襬。
「来,请看看另一边。」
翔子以视线朝婚礼走道示意,然后挽著咲太的手臂。上臂传来柔软的触感。
咲太的视线反射性地往下移,看著翔子紧贴在他手臂的胸口。然后,他看到那里的「某个东西」,身体一阵紧张。
「好了,咲太小弟,别想入非非,请看前面。」
咲太抬头一看,发现市原小姐拿著拍立得相机。
「拍纪念照的服务,我也拜托她了。」
翔子开心地说完,将咲太挽得更紧。明明在换装前那么犹豫,穿上婚纱之后却乐不可支。
「那要拍了。来,笑一个。」
响起「喀嚓」的快门声。
市原小姐挥著印好的照片走过来。递给咲太与翔子的时候,照片已经成像了。
「咲太小弟,你是死鱼眼耶。」
相对的,翔子满脸笑容,活泼的表情和稳重的婚纱成为对比。透露些许稚气的这张笑脸真的是满满的幸福,幸福洋溢到只能如此形容。
只是咲太更在意另一件事,没能跟著翔子一起笑。因为他刚才看到翔子胸口时,发现一个令他在意的东西……
「还可以再待一段时间,要离开的时候请说一声。我就在门外。」
市原小姐恭敬地低头致意,走出教堂。
如今这里只剩咲太与翔子。
「……」
「……」
双方都没能立刻开口。
咲太想填补这段沉默般看向大海。翔子也跟著这么做。
如果面前有神父,似乎可以发誓永远相爱。现在就是这样的状况。
「免费的参观会就能让你满足吗?」
「这要问年幼的我才知道。」
「其实就算不问,翔子小姐也知道吧?」
「……」
翔子不发一语,看著教堂外的辽阔大海。
「因为,你胸前的伤……」
咲太毫无开场白就明讲,因为他想不到别种说法。就在刚才……在拍照的时候,翔子挽著他的手,所以他看见了。从婚纱细微缝隙露出的雪白肌肤,看似柔软的酥胸中央淡淡地拉出一条伤痕。咲太轻易就能想像这条伤痕的意义。这条痕迹就是如此明确,无须犹豫要出言确认。
「你确实接受了移植手术啊。」
「嗯。」
翔子的语气没变,听不出慌张、惊讶与焦急。她态度沉著,像是早就知道咲太会提到这个话题。
所以在只有两人的教堂里,咲太得以抱持某种确信,说出依然不敢置信的话语。
「翔子小姐,你来自未来吧?」
翔子只在瞬间为难似的拉下眉角,却立刻像是无可奈何地叹气。接著她温柔微笑,宛如承认咲太所说的一切。